非洲尼羅河邊的季風手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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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信風卷起尼羅河的潮潤,將芒果花的密語封入云層快遞,祁連山北麓的沙棗樹便在新月之夜抖落滿身鹽霜。兩片大陸的干渴沿著子午線對折,讓紅土地的裂痕與戈壁灘的褶皺在氣象云圖里互為鏡像。 瓔珞懸河咽流沙 尼羅河在烏干達展平腰肢,將翡翠色的裙裾鋪滿整個視野。我赤腳踩在蘆葦蕩邊緣,看河水如何用液態(tài)的舌尖舔舐紅土。伊辛巴電站大壩泄流的洶涌,濺起的水珠驚飛一群織巢鳥,它們用草莖編織的吊籃在枝頭搖晃,像極了敦煌壁畫中被風吹亂的瓔珞。 雨季的饋贈正在岸邊發(fā)酵,香蕉樹闊葉下,白蟻新筑的土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。這讓我想起祁連山北麓的沙丘,總在春風里悄然移動,把父親新栽的梭梭苗埋在更深的陰影中。此刻,烏干達的濕度正順著褲管攀爬,工裝布料的經緯間滲出細小鹽粒——與家鄉(xiāng)沙塵暴后凝結在窗欞的晶霜系出同源。 雨痕履跡系鄉(xiāng)土 雨后的伊辛巴電站庫區(qū),邊坡還帶著水汽,泥土濕重而松軟,一腳踩下去,像是踏進了沉默的大地深處。靴底黏著厚厚的泥漿,抬腳時,泥水拖著重量,一路拉扯不舍。剛播下的草籽被沖得東倒西歪,仿佛也在試探著這片陌生土壤的性情。挖掘機留下的履帶印深深刻進坡面,在泥濘中延伸、錯位,如同未完的句子等待生根發(fā)芽。雨停后的一切安靜又厚重,連空氣都像是從土里擠出來的,帶著一種粗糲的真實。 不知怎的,忽然就想起父親在家種地的情景。他的老膠鞋常年踩在干裂的黃土上,鞋里總藏著幾粒黃沙,一脫鞋就順著腳后跟流出來,細小、滾燙,像是旱地留下的問候。那沙子干爽、輕盈,和這腳下的爛泥巴截然不同??伤鼈兌假N著生活的底面,一樣倔強,一樣忠誠。我站在濕滑的邊坡上,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慨——無論是伊辛巴庫區(qū)的泥,還是家鄉(xiāng)的沙,它們都在講述同一個故事:關于土地,關于勞作,關于一個人走過的路,終究都會被腳下的土壤記住。 水紋經緯儲綠章 兩座水庫的等高線在季風里疊合,祁連山融雪的徑流量與尼羅河洪泛的周期數(shù),在氣象衛(wèi)星眼中換算成等價的綠。紅崖山水庫每立方碧波都在沙層深處篆刻灌溉密碼,其加密的波紋穿透巖層,與伊辛巴泄洪道沖刷出的沃土暗語,在平流層完成光合作用的密鑰交換。 當水位監(jiān)測儀的曲線攀至峰值,沙漠突然顯露隱藏基因:被馴服的浪花正教流沙編纂年輪算法。非洲腰果林蒸騰的云團乘東南信風遷徙,凝作巴丹吉林沙棘叢葉尖的糖霜。此刻伊辛巴的發(fā)電機組將河流解構為氫氧離子,沿特高壓線路向故鄉(xiāng)的滴灌系統(tǒng)快遞葉綠素——所有水體都是大地書寫的儲綠方程,當干渴的坐標學會自我灌溉,黃沙的每一粒硅質細胞都開始裂解出年輪的二進制。 咸風碎影埋翠痕 視頻通話里,母親的臉隔著沙塵模糊不清。她說今年春旱更甚,沙棗花剛吐出米粒大的苞就被風掐碎。鏡頭突然劇烈搖晃,整個畫面被染成渾濁的赭黃——沙暴正從戈壁灘騰起,像一尾饑餓的黃龍吞噬了后院晾曬的枸杞。 我走到項目部營地外深呼吸。芒果花的甜膩與羅望子果的酸澀在鼻腔交戰(zhàn),突然想念起沙塵天里戴口罩的窒息感。玻璃罐里沙蔥的辛香刺破記憶,恍惚又見母親跪在曬燙的陶甕邊,指甲縫里嵌滿鹽粒與赭土。她總說沙蔥比麥子耐旱,根須扎進巖縫也能長出翡翠簪——此刻沙暴正撕扯著后院腌菜缸的塑料布,那些倔強的綠芽卻在陶甕深處蜷曲成螺旋,像把二十年的咸澀歲月都盤成了青玉鐲。 沙聲水韻共鳴曲 項目臨河的土著漁夫正在獨木舟上歌唱,他們的音調起伏如尼羅河自身的脈動。船尾拖曳的漁網泛起銀鱗,恍若銀河碎屑墜入人間,這讓我想起童年時在石羊河見過的最后一群湟魚,它們產卵洄游的路線,早被流沙篡改成無解的謎題。 暮色中的火烈鳥群突然集體轉向,粉紅羽翼掀起的空氣湍流里,我分明看見鳴沙山的流沙正在重組月牙泉的形狀。從衣袋掏出兩枚鵝卵石相互敲擊,祁連山的雪水與尼羅河的潮聲竟在撞擊中達成短暫和解。 我始終相信,那些被伊辛巴水庫囚禁的漣漪、在種籽里蜷縮的胚芽、甚至沙暴中游弋的塵埃,都是大地未寫完的治沙手記——它們用液態(tài)的密碼在混凝土壩體刻下年輪,用甜蜜的暴動在果肉中開辟綠洲,最終讓所有流徙的根脈,在電離層深處完成跨越經緯的接穗。 當月光將河面鋪成液態(tài)的絲綢,我許下最悖逆地理學的愿望:請讓騰格里和巴丹吉林的沙粒學會水的修辭,讓莫高窟的裂隙長出熱帶雨林的菌絲。此刻從上游漂來的睡蓮正在腿邊打轉,它鼓脹的種莢里,或許正孕育著足以濕潤整個亞歐大陸的季風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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